与朋友议论乡愁的话题,想起了诸多往事,特别小时候的事情,遂写了一组小说,《叶落钓鱼台》是其中的一篇。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我在部队做过几年通讯报道工作之后,兴趣开始往文学方面转移。凡是毛主席有关文艺方面的论述,我都很自觉地抄录下来,认真学习和领会。像毛主席关于电影《创业》的批示:“此片无大错,建议通过发行。不要求全责备。而且罪名有十条之多,太过分了,不利调整党内文艺政策”“此件增发文化部,及来信作者所在单位”什么的,我都自觉地抄录下来。还有毛主席说的,他喜欢听京剧,不喜欢交响乐,但升国旗、奏国歌,你拿个京胡在旁边吱嘎吱嘎拉,不那么雄壮嘛!我也抄下来。我那段时间抄这些东西上了瘾,连所谓的“总理遗言”也抄。抄着抄着,就抄到了一首台湾诗人余光中的《乡愁》:“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你在那头//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在那个以豪言壮语为诗的年代,猛丁读到这样的文字,非常震撼,你觉得这才是诗,这才是人话,诗首先得说人话。它契合了身在异地的我的身份与心境,勾起了我的思乡之情、怀亲之念。如此朴素的文字,竟震得我一晚上没睡着觉。遂产生了两点看法:一是乡愁就是思乡与怀亲;二是越朴实无华的文字越震撼人、打动人。
多年之后,我与余光中先生在山东大学的校园里打过一次照面,但没敢打招呼。那次他是来山大讲学,我至山大的一个文学社团搞讲座,不期而遇。没过多久,即看到一篇报道,说的是余光中先生在某大学开诗友会的情景。他说,我是22岁时去的台湾,而《乡愁》这首诗创作于1971年,当时我已经43岁了。我写《乡愁》仅花了20分钟,但是这种感情在内心已蕴藏20多年。那时大陆还处于“文革”期间,还乡比较难,直到1992年我才回到大陆,所以说,写这首诗的时候是很苦闷的。不过,这首诗本身倒不是那么悲壮,只是带一点哀愁。
“乡愁”的提法,我最早是在唐诗里看到的,一首是这样写的:“驱马傍江行,乡愁步步生。举鞭挥柳色,随手失蝉声。”另一首是:“何处积乡愁,天涯聚乱流。岸长群岫晚,湖阔片帆秋。”但一提乡愁,还是会首先想到余光中先生。此前或此后,我们一般都提思乡、怀乡、乡情、乡恋之类,诸如“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倚窗前,寒梅著花未”。还有“举杯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等等,不怎么提乡愁的。
再一次看到乡愁的提法,是去年的年底,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央城镇化工作会议上的讲话,“让城市融入大自然,让居民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遂又琢磨起“乡愁是什么?我们需要记得住怎样的乡愁”这样的问题。
乡愁是什么?一百个人会有一百种定义或理解,比方,乡愁是怀念家乡的忧伤的心情;乡愁是对于某个不再存在或者从来就没有过的家园的怀念与向往;乡愁是一种丧失和位移,是现实与想象的浪漫纠葛;还可以是一棵老树、一间老屋、一出家乡戏,或是一脉青山,一泓碧水……是世代传承的共同记忆;当然,乡愁还是家国情怀,是文脉延亘,是精神归属,等等,等等。
我的理解里面,乡愁还是人们对于那些已经或者正在消失的事物或乡风民俗的怀念与感伤。比方已经消失了的家中的石磨,村头的碾砣、井台上的辘轳、打麦场上的碌碡、村中偶尔响起的小炉匠或清脆或沉闷的铁锤敲打声,还有夏日的老槐树下大姑娘小媳妇们搓麻线、纳鞋底的戏笑声,河边老娘们洗衣服、抡棒槌的砸击声……还有正在逐渐消失的各种各样的地方戏等等。
“乡愁”首先是文化与文学上的命题,其在城镇化上的意义,可能主要是方向和指导性的,而不是操作层面上的恢复与倒退。
有这样一个段子,“那时候,天是蓝的,山是绿的,水是清的,鸡鸭是没有禽流感的,猪肉是可以放心吃的。那时候欠债是要还钱的,照像是要穿衣服的,结婚是要登记的,丈母娘嫁闺女是不图你房子的,……”这里面所描摹的景象,差不多就是我少年时候家乡的印象了。还可以补充几条,比方那时候,河里是有鱼的,面粉是不加滑石粉或增白剂的,韭菜是可以放心吃的,街上是没有狗屎的,农村孩子上学是很少近视的,有个头疼脑热喝碗姜汤就能解决问题的,等等。好不好呢?好!但那时候还有另一面,猪肉虽然可以放心吃,但一般百姓是吃不起的;面粉虽然不加滑石粉或增白剂,但农民的定量是有限的;山虽然绿水虽然清,但交通是非常不便的,叫“交通基本靠走,通讯基本靠吼,治安基本靠狗,取暖基本靠抖,文娱活动基本没有……”
所以城镇化上的乡愁,是强调以人为本,尊重民生诉求,让天人合一、勾连古今,让人们能望山见水,乡愁可寄,而不是简单地恢复与倒退。
作为亲眼看着一些事物与习俗就这么悄悄地消失或消亡了的我们,真地是忧伤又无奈,同时也会思绪绵绵,感慨万端。
——节选自《时代文学》(2014.7上半月)
作者简介:刘玉堂:山东沂源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一级。著有长篇小说《乡村温柔》《尴尬大全》,短篇小说集《钓鱼台纪事》《滑坡》《你无法真实》《山里山外》,中篇小说集《温柔之乡》《自家人》,中短篇小说集《福地》,随笔集《玉堂闲话》《我们的长处或优点》《戏里戏外》,精短小说集《刘玉堂幽默小说精选》等。曾获1996年山东优秀图书奖,上海第二届长中篇小说大奖,1995年山东精品工程奖,首届山东泰山文学奖,1992年《中国作家》《上海文学》优秀小说奖,1996年全国报纸副刊一等奖,《鸭绿江》《萌芽》《时代文学》优秀小说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