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沂蒙文学

抗战沉思录(组诗)

时间:2015-10-24 21:20:58  作者:□老四  来源:  查看:2004  评论:0

抗战沉思录(组诗)

□老四

 

●老兵,老兵

——台儿庄抗战纪念馆观仵德厚将军遗物有感

一个关中平原上的农民

临死之前唯一一次重回这片

曾经战斗过的地方

 

残留在土坯墙上的弹痕

是他亲手制造

再次抚摸,其力度超越了上一次

 

他曾是敢死队长

几百个兄弟替他,把生命

留在了运河畔

后来他做了将军,继而被关进牢房

几十年。出狱后

妻子和父亲都死了

 

在老家,他种地,放羊

偶尔想起战死的兄弟,眼泪

会流下来。想起妻子

已没有了眼泪,只剩下流淌的姿势

 

他想起台儿庄大战后的间歇

他们第一次见,他娶了她

然后重上前线

一次次大战,坐牢

他们一辈子在一起的时间不超过三年

 

后来他也死了,和妻子

再也不分离。葬礼上

九十岁的卫兵来送他最后一程

 

在春天,他会想起更久远的故事

另一个世界,炮火硝烟

运河畔,他率领一群阴间的战士

一次次向敌人冲来的方向举起战刀

 

 

●个人史

云蒙湖边,一个斜躺在山坡上

晒太阳的老头

向我说起他的一生

 

八岁丧父,母亲改嫁

十五从军征,跟着八路走天涯

二十五岁,折戟沉沙

莱芜一战,重伤后潜回故乡

被迫加入匪帮,后出逃

与土匪于汶河滩血战

持枪遁入山林

土匪剿灭后,回归故园

娶妻生五儿两女

 

1959年,开挖云蒙湖,库区大移民

一村一村的人被装上火车

运往遥远的北大荒

老头幸免,带着妻儿遁入荒野

造屋修地,重整河山

 

1980年,妻子去世

老头用同一间茅草土坯堂屋

迎娶了四个儿媳妇

1985年,儿子们承包了苹果园和桃园

为了凑齐一万元承包费

卖了家里所有的地瓜干和粮食

 

而今,92岁的老头,患食道癌

花白的头在湖水上闪着银光

记忆逐渐模糊

生命变成一个又一个点

走向终点之前

老头把所有的记忆送给我

只带走了满头白发和另一个时空的一个身影

 

 

●祖国的年轻人

19382月,日军板垣师团从青岛登陆,途经临沂,计划与济南、南京出发的日军对正在部署徐州会战的60万中国军队形成合围。临沂阻击战打响。

临沂阻击战历时两个多月,成功阻击日军,保证了中国军队取得台儿庄大捷,是抗战时期正面战场的第一个胜利。此战中,临沂市河东区葛沟镇西安乐村,486名中国将士遗体,经当地村民集体掩埋,沉睡于小树林,至今77年。2015年,村民自发筹建烈士墓园,社会各界纷纷解囊相助,蔚为壮观。

——题记

 

这些异乡的年轻人,以相同的姿势

经年累月

睡在小树林里

 

相互叠加,用泥土彼此取暖

偶尔有暴风雨,便有一节遗骨被冲出

成为和平岁月里孩子们的玩具

 

近旁的麦田,偶尔换种玉米、花生

在村庄的时间加工厂里

一茬茬麦苗,绿了,黄了

他们远方的妻儿,老了,死了

他们远方的父母,死了,埋了

 

没有人知道他们的下落,没有人去寻找

父母只当没有这个儿子,妻子只当

没有这个丈夫,儿子只当

没有这个父亲

 

他们从全世界蒸发,在自己的祖国

蒸发殆尽,不留一丝痕迹

所有的故事被岁月和泥土尘封

所有的父母妻儿,在时间的缝隙里

失去了辩白的机会

 

许多年后,亲手埋掉他们的村民也死了

关于死亡的故事也死了

 

许多年后,有人找到他们

在小树林里建起烈士墓园

但依旧找不回他们的故事

找不到他们的父母妻儿

 

所有的故事被时间丢弃

却又在时间的加工厂里

以崭新的模样,进入我们的视野

 

他们的故事找不到了

时间流逝的国度就是他们的故事

他们的父母找不到了

时间流逝的国度就是他们的父母

他们的妻儿找不到了

时间流逝的国度就是他们的妻儿

他们自己则是

我们丢失已久的祖国

 

 

●女人的战争

多年后,她依旧在这个村庄

种地,把地瓜苗插到土垄上

秋天收获玉米,跨一把镰刀

去东南沟割草,喂兔子

春天把她的皱纹刮到夏天

五十年,刮走了五十条皱纹

她想起丈夫,那个年轻的小伙

如今皱纹也该有五十条了

在离村三十里外的东北乡

丈夫常年居住的山坡

她每年都去一次,或者两次

带给他新收的地瓜,一瓶酒

几个炒菜。每晚躺在床上

她就想他的模样,他们本该

有的儿子,和他一模一样

儿子该结婚了,他们有了孙子

蹒跚学步的小儿,在东南坡

随她一起去割草。如此平常

她想着想着就笑了。

时间在她挥动的镰刀上

一晃而过,只有在梦中

她的心才会被刺痛

五十年前,她站在院子中央

指着丈夫的鼻子,命令他:

“你不去参军,我就不让你近身”

她还是小媳妇,他还是小伙子

她的脸蛋红扑扑,他躲到山上

她飞奔过去,“日本鬼已经来了

你再不去,冬天已经来了

你再不去,就再也不能翻身了”

那么多人上了前线

那么多人和日本鬼拼了刺刀

他终于也去了。她给他带上红花

他骑着大马,队伍掠过村前大道

她朝他挥手,眼前的他仿佛

不是离去,而是归来

那匹快马载着他,还有她

奔跑在沂河边的高粱地里

终于,他回来了,一个月后

一张阵亡通知书送到了她手里

她去收尸,东北乡的山峦间

他的尸首被炸得粉碎

已成为大地的一部分

她见到了他,五十年间

他们在梦里相遇,她怀孕了

他们的儿子在另一个世界继续

种植地瓜。他们的孙子依旧

在这个村庄撒欢。在梦里

她延续了五十年的团圆

五十年后,她终于鼓足勇气

停止了呼吸。

一个老寡妇的死,成为村庄的节日

绵长的岁月,在落满纸钱的坟头

带给她虚拟的时光。

那一天风轻云淡,她追着他的白马

那是英俊的王子

正徘徊在迎娶她的田野上

敌人已经来了,她的嫁妆

已经被征粮的队伍带到了前线

 

 

●老兵的胜利

欢呼的人群里有他的父亲

妻子,一岁或者九岁的女儿

他们招手

递给他一张张笑脸

彩旗飘扬

葱茏的玉米地

整齐的庭院

粮仓里屯满了大米和白面

锣鼓队从村庄的东边跑到西边

 

在荒无人烟的村庄

他看见了

那些落满人间的纸钱

亲人们从坟堆里钻出来

将一座座残垣修缮成

胜利的模样

 

 

●草民的胜利

一列列队伍来了

又走了

土匪来了

又走了

一群群鬼子来了

又走了

八路军来了

又走了

那么多村里的小伙走了

又回来了

有的走着回来

有的躺着回来

山上的石头归于平静

春天归于平静

贫困归于平静

那些被掩盖的死亡

归于平静

被蹂躏的村庄

归于平静

失去了儿子的母亲

归于平静

失去了丈夫的女人

归于平静

躺在自家祖坟里的儿子和丈夫们

归于平静

 

 

●沂蒙往事

1

此刻,彩旗飘扬,天空低垂

一个游荡的灵魂试图背叛

黑白分明的人间

 

2

于是,春天背叛了夏天

沂河背叛了蒙山

一个用诗歌祭奠岁月的年轻人

背叛了遥远的沂蒙

 

林立的高楼背叛了乡村的哀鸣

庸常的日子背叛了枪炮的轰响

大腹便便的孙子背叛了血泊里的祖父

 

3

弃城逃跑的县长背叛了

满城百姓的鲜血;打家劫舍的土匪背叛了

草民的哀伤;一个十万人的小县

出产的三千汉奸背叛了

供养他们的山民和草木

 

被筛选的,战士、英勇、视死如归

背叛了真实的死亡,铁和石块背叛了

母亲的胸脯。统治全城的四个鬼子

成为背叛的终点

 

4

为胜利付出生命的女人

我们的女人

她们的乳房正在收缩

她们的身体正在垮塌

她们的守望正在变成新的守望

 

一个红嫂,两个红嫂

一群从土里钻出的女人

把男人们甩在身后

成为这片山区的男人

成为一个时代的男人

 

5

一个愤懑的年轻人,试图用一把新的战刀

剖开历史的阴云,去挖掘被矫饰的祖先

 

祖先们的贫困依旧笼罩着这片土地

祖先们安静的脸庞,掩盖的屈辱和抗争的艰辛

依旧在我们的村庄里

肆无忌惮地铺展开来

 

 

简介:老四,原名吴永强,19854月出生,山东临沂人,居济南,山东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人民文学》《诗刊》《诗选刊》《星星》《中国诗歌》《北京文学》《山东文学》《青年文学》等,入选多种选本,出版长篇小说《后大学时代》。曾参加第二届“新浪潮”诗会,获2014“紫金·人民文学之星”诗歌佳作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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