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沂蒙文学

母爱如山

时间:2015-10-24 21:21:40  作者:刘公  来源:  查看:1668  评论:0


  

  飞机的嗡嗡声,魔鬼般地又飞了过来,我不敢仰望天空,浑身一哆嗦,淋了一腿尿。我吓坏了,张开嘴惊慌失措地哭道:“妈——”

  母亲听到哭声,朝我吆喝道:“妮子,快,快过来!”

  母亲拽着我和小瀛,随着大伙儿高一脚低一脚地钻进了山洞。

  刚进沂蒙山里,有山有水,有树有草,有很多捡不完的石头,山里的一切,对我们小孩子来说,都很新鲜。特别是山里有一块大石头,比我们村子南面的打麦场还要大,我经常和小瀛等小伙伴们在上面跳啊疯啊,别提有多高兴了。山里有好多我们没有见过的鸟儿,叫声好听极了。可大人们并不高兴,他们经常是长一声短一声的叹息。还有,就是脸上老挂着飞机掠过时的阴影。

  我们钻进山洞不一会儿,就听到不远处有“轰隆隆”的炸弹爆炸声,像春天的响雷,一阵接一阵地砸下来,母亲把我和小瀛姐妹俩揽在怀里,嘴里不停地重复着“不怕、不怕,我的女儿不怕”,但我们还是受到了惊吓。

  每次听到飞机的“嗡嗡”声,要紧的事,就是先灭了柴火,然后才往山洞里躲。这次,隔壁的小脚二奶奶耳背眼花,大伙儿往山洞里躲的时候,她还在向石块垒砌的灶堂里添柴,两天没见米星星了,大家都饿,二奶奶同样也饿。她在熬野菜汤,勺子在锅里搅了搅,又弯腰往灶里添柴,任凭母亲大喊,“二奶奶,二奶奶”,二奶奶都没一点反应。估计是天上的飞机看到了烟雾,循着二奶奶就飞了过来。飞机的轰隆声越来越近,机身上血红血红的圆形图案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接着就听到“哒哒哒”的机枪扫射声,二奶奶跟前的石头上火花四溅,二奶奶的菜汤锅被打得底朝天,只看到二奶奶身子一歪,就倒在了灶台旁。但狠心的飞机并没有就此罢休,连续俯冲了好几次,呼啸的子弹几乎打到了我们的脚下,才野驴子放屁似的,撅着屁股窜了。

  等到飞机飞远了,我们跑过去一看,二奶奶的脸上身上,到处都是血,全村的人都哭了。二奶奶真是命苦,嫁到村里时间不长,丈夫就被抓了壮丁,几十年没有音讯。许多好心人让她别等了,另外找个人家,她都拒绝了。有个外县的小木匠,在村里做木活认识了二奶奶,来找过二奶奶好多次,二奶奶都没有应承。二奶奶说:“等仗打完了,我那口子就回来了。”

  埋葬了二奶奶,大人们都沉浸在悲愤之中。我和小瀛也吓得不轻,一整天都不敢玩,也不敢喊肚子饿了。我俩捡了很多小石头,放在大石板上堆成了小山。我俩拉勾约定,再看到鬼子的飞机来,就用石头狠狠地砸它们。

  那些年的日子,那真叫过得恓惶。鬼子没有来的时候,我们都饥一顿饱一顿的,衣服补丁摞补丁。鬼子来了,我们躲到了沂蒙山里,更是缺吃少穿。眼看能吃的东西越来越少了。几天前,还能喝到面糊糊或稀粥,这两天,顿顿只有野菜汤了。

  母亲叫我和小瀛别玩,说一玩就饿得快,让我们要么坐着,要么睡着。

  我们哪里能坐下?哪里睡得着?

  鬼子的飞机像一群群乌鸦,接连几天,一拨又一拨地从我们头顶上叫丧一样,嗡嗡地飞过,飞得人人自危,飞得我们心烦意乱。

  二奶奶的惨死,宛若铺天盖地的乌云,重重地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大白天里,家家都不敢生火做饭,我的肚子饿得叽里咕噜地乱叫,几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但我手里一直攥着一块石头,我真想用石头把小鬼子的飞机统统砸下来。

  夜色终于降临了,没有了飞机的轰隆声,没有了炸弹的爆炸声,山里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眼瞅着天上的星星,我没一点睡意。不是我不乏,而是饿得实在睡不着,肚子里的菜汤一会儿就消化了,前心贴后心的不适,像魔鬼一样折磨着我。我翻个身,母亲还训我,“叫你别动你就动,越动越饿,越睡不着。你看看小瀛,她不乱动,就睡得很香。”

  看到小瀛睡得那么熟,我就纳闷,难道她一点都不饿吗?

  这个秘密,直到有一天晚上,我再一次被饿醒了,才发现了端倪。

  那天晚饭照例是野菜汤,我喝了两碗,当时觉得很饱了,母亲叫赶紧躺下,我听话地就躺下了。可不到一个时辰,我就醒了,刚想叫妈妈,就听到母亲小声对小瀛说:“小瀛,把这半碗面糊糊吃了。”

  “我不想吃,你给姐姐吃吧。姐姐成天说饿得心慌。”

  “小瀛吃吧,乖。等会姐姐醒了,妈再给她做。”

  碗本来就小,还是半碗,小瀛三下五除二就把面糊糊吃完了。我一口一口地咽唾沫,多么想吃面糊糊啊!那怕就是一小口,我就知足了!

  我假装熟睡的样子,一点都不动弹。当看到小瀛很快在我身边睡着后,我小肚子实在憋不住了,才对母亲说:“妈妈,我要尿。”母亲抱起我,向旁边走了几步,端着我尿了。

  母亲把我放下,我并没有躺下去,我在等母亲也给我做半碗面糊糊吃。朦胧的月光下,母亲已经睡下,她根本没有给我做面糊糊的意思。

  “妮子,咋不睡下?”

  “我饿。”

  “我们吃的都一样,我们能睡着,你都睡不着?你别老想着饿,要想着吃饱了。听话,妮子,躺下睡觉。”

  我乖乖地躺下,摸着瘪瘪的肚子,伤心的泪水一个劲地肆溢。我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难道我不是母亲亲生的吗?母亲也太偏心了,我哪一点不如小瀛?为啥小瀛会享受那么高的待遇?”

  我想不通。

  第二天,趁母亲挖野菜去了的时机,我悄悄地问四婶:“四婶,我是我妈亲生的吗?”

  四婶爱怜地抚摸着我的头,诧异地瞅着我,“妮子,你咋会想到这个问题?”

  “我妈一点都不爱我,一门心思都在小瀛的身上。”

  “哦。我的妮子受憋屈了。妮子别多心,你妈生你那会儿,是我亲手接生的。倒是小瀛——”四婶说着,停顿了下来。

  “小瀛怎么啦?说啊!四婶!”

  “小瀛,是你爸爸从前线抱回来的。”

  我更加纳闷了,小瀛不是母亲亲生的,母亲咋那么偏爱她呢?

  后来,小鬼子的飞机渐渐少了,山里的野菜也被我们吃光了,母亲说“……我们得回去,不回去,你和小瀛早晚会被饿死。地里的红薯、土豆,也该挖了。”

  走了两天,我们才跌跌撞撞地回到村子里。

    没想到,村子早已变得面目全非,到处是残垣断壁,火烧后的焦糊味还在空气里弥漫着。我家的所有东西烧得精光,只剩下几堵黑乎乎的墙。有家不能住,我和小瀛哭得一塌糊涂。

     大人们个个义愤填膺,听他们咬着牙齿骂得最多的几个字,就是“狗日的小鬼子”。

  

  母亲和其他大人们相互帮忙,搭起了一个个小窝棚,我们总算有了栖身的地方。后来听大人们说,那场仗打得十分惨烈,国军的一个将军都被战死了。  

  以后的几年里,母亲总是处处护着小瀛,生怕我欺负她,好吃的总是让小瀛先吃,好穿的总是让小瀛先穿。家里最好的饭就是鸡蛋羹,每次母亲总是把多一半给小瀛吃,说小瀛小,叫我让着点。我的衣服补丁摞补丁,而小瀛的衣服顶多一两个补丁。

  又过了两年,听说小鬼子举白旗投降了,我们提心吊胆,过一天算一天的日子总算结束了,村子里的人都去十几里外的街道上庆祝,我和小瀛也去了,好多人放鞭炮,踩高跷,呼口号,那场面比过年热闹多了。母亲回来破例杀了一只鸡,那顿饭太香了,是我长那么大,吃得最好的一顿饭。

  小鬼子走了,我们再不用胆战心惊过日子了。可舒心的日子没过几天,母亲做的一件事,一下子让我陷入了无限的痛苦之中。那天下着雨,母亲把我和小瀛交给四婶照看,说上街办点事,天快黑了,才一身泥水地走回来。我以为给我们买糖果了,兴冲冲地迎上去拉着母亲的手。母亲的手冰凉凉的,到屋里从衣襟下掏出一块布,用商量的口吻对我说:“妮子,你是姐姐,我知道妮子最懂事了,妈妈实在没有钱,扯的布只够给小瀛做一身衣服。等妈妈有钱了,再给你做。”

  “为什么?”我的眼泪情不自禁地淌了出来。

  “妮子,妈妈知道这样对你不公平,但妈妈只能这样啊!”

  “你……你不是我的亲妈妈!你不是我的亲妈妈!”我大声喊叫着,一头扎进雨水里。

  “妮子!妮子!”母亲在后面跟着,追了出来。

  想到母亲在沂蒙山里趁我睡着后,悄悄给小瀛开小灶,想到母亲处处护着小瀛的许多往事,我伤心透了。我不顾一切地奔跑,我要离开这个家,哪怕是要饭,再也不回来了。

  由于跑得过快,加上泥路太滑,一个趔趄,我栽倒在地上,雨水、泪水、泥水灌了我一脖子,母亲一把拉起我,不顾我的拼死挣扎,硬把我抱回了家。任凭母亲咋样劝说我,我都是一个劲地哭,直到哭累了,才慢慢睡着。

  第二天晨曦洒进屋里的时候,我醒了过来,看到母亲红着眼睛坐在我床边,我心里一颤,我知道母亲整个晚上都没有睡好。母亲摸着我的小脸蛋,眼泪像打开了闸门,泄了一脸,“妮子,小瀛的亲妈妈今天就要来接她回国了,妈妈再穷,也要给咱中国人撑面子。不瞒妮子,妈妈给小瀛做衣服的钱还是借的。你是妈妈身上掉下来的肉,妈妈多想也给你做身衣服啊!妮子,你和妈妈在一起的日子,长着哩,今后,妈妈给妮子做衣服的机会多着的。但小瀛不一样,小瀛这一走,回到了东瀛,往后你们难得一见了。”

  “嗯。妮子知道了,妮子不怪妈妈了。”

  太阳有一竿子高的时候,村头来了一辆马车,车上下来了一个女人,她径直走近了我们,母亲对穿着新衣服的小瀛说:“小瀛,你亲妈妈接你来了,快叫妈妈!”

  小瀛拽着母亲的衣角,往后退着说:“她不是我的妈妈,你才是我的亲妈妈。”

  那个女人过来先给母亲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蹲下看着小瀛说:“小瀛,快谢谢中国妈妈,是中国妈妈养育了你。”

  “我不走,我不走!”小瀛抱着我母亲的大腿,哭着说:“妈妈,妈妈,别让她带我走,我要跟你和姐姐在一起!”

  母亲红肿的眼睛更红了,她揩着泪水说:“小瀛,你跟着亲妈妈回去,以后你有时间,再回来看妈妈和姐姐,我和姐姐等着你。”

  小瀛说啥都不走,只是一个劲地哭泣。村子的大人小孩,都在一旁跟着抹泪水。

  那个女人掏出一沓钱,一边往母亲怀里塞,一边说:“你为我抚养了小瀛,这是你应该得的。”

  “我抚养小瀛,不是为了钱。作为母亲,抚养一个无辜的孩子,是应该的。”

  那个女人见母亲执意不要钱,又弯腰给母亲深深地鞠了一躬,淌着眼泪说:“我和小瀛永远会记住你的情意,我们不会忘恩的。”

  小瀛临走时撕心裂肺的哭声,永远镌刻在我的心里。

  因为这事,母亲在上世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不幸被打成“叛徒”,没少戴高帽子挨批斗,“文革”小组长让母亲写悔过书,母亲说:“我不后悔,我的良心告诉我,我做了一个母亲应该做的,即使到我闭眼的时候,我还会说,我做得值!”

  只可惜,母亲常常念叨的小瀛,一直到母亲咽气的那一刻,都没来看望母亲一眼。我一直为母亲鸣不平,那半夜的面糊糊,那借钱做的衣服,还有那无尽的挂牵……

  几十年了,没有一点小瀛的音讯,我和母亲都以为,小瀛早把我们给忘了。可我没有想到,昨天,就在昨天,也就是卢沟桥事变的“七七”纪念日,小瀛的女儿突然从千里之外来到我们家乡,她让我把她带到我母亲的坟茔前。

  她去后,又是磕头又是烧香,哭得泪人似的,她用不太流利的汉语说:“奶奶啊!奶奶,我小瀛母亲一直念叨着奶奶的大恩大德,多次想来看望奶奶啊!可惜我母亲身体不好,一直没有了却这个愿望。她临终时,对我千叮咛万嘱咐,要我……”  4250字)

  

   刘公简介

  刘公,30多岁加入中国作协,系中国微小说和微电影创作联盟常务理事、陕西省精短小说(小小说)研究会会长、陕西省中短篇小说专业委员会委员,陕西文学院签约作家、咸阳文学院院长、《精短小说》主编。在《小说选刊》、《文艺报》、《小说界》、《山东文学》、《延河》、《四川文学》、《安徽文学》等发表作品300多万字。小说分别入选五届六届鲁迅文学奖,另有长篇、短篇、小小说分获柳青人社文学奖、武警部队优秀作品奖、中国小说学会奖、世界华文微型小说奖、中国微型小说学会奖等20多次。多篇小说被翻译到加拿大、美国、土耳其等,并入选国内外中学、大学语文教材,及国家权威图书《中国新文学大系》(1976-2000年卷)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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